桂中城,官驿。
程素年是被沈玉泉推醒的。
外头雨势较他睡前未有丝毫减弱,反而更盛几分。雨水砸在房顶瓦片上,发出金石相击一般叮叮当当的声响,虽然清脆悦耳,但听多了也烦人。
天破了一样的倾盆雨中,疾风阵阵,吹得窗扇颤动不止,连连撞击窗框。更不必说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推得不管油灯还是烛火都摇摇欲坠,一不小心就要被扑灭。
暴雨几天几夜不停歇,房顶早有被湿意渗透的地方,往墙边蜿蜒流去,在刷了红漆的青石墙上留下一道蛇形的印记。微弱澄黄的灯火一照,映出落到半道了的将垂未垂的水滴,像女子的泪。
程素年恍恍惚惚,瞧着被灯火照清的那粒水滴,汇集至再难承受重量时,倏地下坠,也拉得他的心往下一沉,直到水滴没进墙脚缝隙中,程素年又惊又重的喘息还是难平。模模糊糊想到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哭泣。河流无声奔腾,浪花溅起白沫,程素年想往前去,又被无形的手扯回人间。
程素年人初醒,发着懵,期期艾艾的啜泣声还真真切切萦绕在耳畔。
等被沈玉泉再一推,程素年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那啜泣声倏地就没了。
“如何?可真是丰山营的旧人?”程素年极快回过神来,环视房中,看清房中只有双目赤红的沈玉泉,及睡眼惺忪的江城二人后,才低声询问。
沈玉泉已将半干的蓑衣穿戴回去,一副将要趁夜启程的模样。
看程素年艰难坐起身来,沈玉泉并不伸手搀扶。只以眼紧盯着他,但一双手做好了准备,只待程素年难以为继时,再施以援助。
“确实是丰山营的汉子,这人后背有丰山营的刺青。”沈玉泉道,抬手止住了程素年要说话的势头,“但他腿上也有被蛮子俘虏留下的印记。此人,并不可信。”
程素年蹙了蹙眉,“被俘?但他竟然能活着回来?他同我说,有丰山营旧属的亲眷正在被迫害。但我这几年在京城,并未听闻这样的消息。年节发放的抚慰金,应该也是到位了的。”
程素年说着,看向江城。
江城正打一个大大的哈欠,见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生生把这哈欠咽回去了,双目泪涟涟,道:“肯定是发放到位了的,虽然程家阿兄不愿透露抚慰金是由他所出,但这几年,这些钱都是我带着几个兄弟去安置的,每家每户都会收到。”
沈玉泉赞许点头,大力拍打两下江城的肩膀,“你小子,不错啊!听闻九如此次重伤,还是你动手把他缝起来的?我看了,虽然缝得马马虎虎,但好歹把他五脏六腑归置回去了。对了,这些特殊的线你又是从哪儿找的?是桂陇新有的东西吗?要是有多余的,发一些到西南去,我军中正缺这样结实又粗的线呢。”
程素年心里一惊,先压住了眉眼,再装作无事一般,也带着赞许看向江城。只是在沈玉泉瞧不见的脑后,程素年冲江城打了眼色,示意他不要将李轻歌供述出来。
蜉蝣小妖李轻歌存在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哪怕亲近如沈玉泉,程素年也不敢有把握,能将小妖的存在与他开诚布公。
江城似乎是收到了他的暗示,迷茫困惑挠了挠脑袋,“什么线?程家阿兄的伤,是我缝的?”
程素年觉得他这想要将李轻歌的存在含糊过去的表现,未免太浮夸了一些。
果然他话音才落,沈玉泉就静默了一瞬,两只蒲扇一样粗糙的大手立即按住江城的脸,当做面团一样用力揉捏。
“你这小子,说的什么糊涂话?不是说九如身上的伤,是你主力缝合的吗?不然他心肝脾肺肾都要漏出来了!我还当你好胆识,想来你是喝了酒壮胆,事后又不记得了?”
江城咿咿呜呜的,脸被沈玉泉蹂躏,挣脱不开他的魔爪,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