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不是拒绝他的唯一一人,也不是接受他的唯一一人。他所不知的是我饿得很慢,可以不吃不喝一个星期以上而不脱力,以前多余的饮食让我高出他以及其它人一个头的距离。但是有东西吃我总是乐意的,尽管从别人那得来的食物都一样的咸,干,涩,带着粗加工的朴实气质。
我并没想到我们后来会一路走到终点。那时我以为他不久后也会曝尸荒野,我也不愿意再夹着尸体行进事实上我曾这样做过,但他的确,一直同我一起。如果知道的话,我会走慢些的。
他所用来筹取路资的方式,说来也并不新奇,我也有过那样的萍水相逢,只不过他不是女人。因为行动不便,采集和渔猎这类自食其力的方式不再适用于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作为馈赠和没有钥匙的物品也无法用于交换,于是只好出卖身体。
他并没向我交代过任何事,以上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但多半大差不差。只是有一次我注意到他脚腕上奇异的并非磋磨所致的伤疤,才提了问题。
对于我的提问,他并不惊讶,坦白地告诉我,有一次他请人帮忙取下它,那人认为把镣铐烧至红热便能软化,这话并没有错,他闻到了自己的香气,后来他花了很长时间让焦糊的血肉和铁块分开。
很独特。我评价道。
他做生意的时候,我就到大路边尸体最少的地方等着,从地里挖点沙蝎子来填牙。这里能吃的东西太少,要饱腹还得靠大部队的接济,他呢,只好和那时一样,凑到别人身边,掀开衣摆。
多数时候他们不太避讳我,但和逆行的人交配总归是引人耳目的,他们避讳大部队的人。所以他的生意也并不顺利。
有的人会骂他不劳而获,不知廉耻。
有的人会拒绝他。“不了,谢谢。”
有的人会默默地接受,然后付以一把硬币,或者微薄的食品,有时候没有,就从身上取一块,那算是很心善的人了,只是份量也不多。
有的人什么也不会给。他把一切都给我了,钱和吃的,所以他们也没法抢走什么,只能殴打他以泄愤,只要拽着链子,想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我看见他,或者躺着,趴着,跪着,但表情是一致的,说是痛苦,倒不如说辛苦。男人们在他身上发出狗一样的喘息声,他的锁链声音很清脆,他的声音也很清脆,清脆得让些许的扭曲都清晰无比,所以我总能一下确定他们的位置。这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辛苦些的话,他就不用这样辛苦了,倒也不是养不活他,只是我没有任何赡养他的理由,因为我们没有结婚,也没法结婚,甚至没有交配过,而且我也不知道两个男人的交配算不算交配。他给我的食物倒是可以算交易,因为我还充当着杂役。
这里的人是很野蛮的,所以他们要去寻找一座光明的城市,他们说太阳之下是伊甸,或者叫桃源,任何他们能想到的美名,而太阳之外的地方只是旧世界的废墟,很有道理,只是那个伊甸大概会让我重度烧伤。
结束以后,他就裹上袍子,回到我身边来。有时候被全脱掉了,只能请我帮忙穿上,因为那些人总会先他爬起来之前走掉。偶有无法站立和正常行走的时候,他只会问我急不急着赶路。我永远也不会急,我们便就地休息,睡觉,醒来后他就又能一瘸一拐地走起来了。
这是我所觉得他会很快死去的原因,但他的生命力出乎意料地顽强,拥有对族群来说很优秀的粗糙品质,如果不是被缚住了手足,大约也是出色的生存者。因此,我们很快找到了下一个能久驻的地方。
在沙地的绿洲里,人群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水池,像一窝待孵的虫卵。他显着地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径自走向远处的水潭,我跟在后面,舔着干燥的嘴唇。
我们取了一些来喝,又存了一些水。他让我帮忙脱掉他的罩袍,我照做了,以为他终于准备进池子里,太阳泛黄发昏的光随着衣物褪去一点点被映到他的后背,透出奇异的色彩。随后他便蹲了下去,跪在沙地上,双手捧起谭水,从大腿根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
我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后,便没有移开过,他陡然间地对上我的眼神,用言语表达了疑惑,我说我觉得稀奇,他说洗澡有什么稀奇的,一边说着,一边拂去沙土,露出原本的皮肤和血色。
细想下来,这固然是因为有些伤不便沾水的缘故,但他并不是很讲究的人,捧着水把一些大腿内侧的伤口搓得发白,直到只有一点点血丝冒出来。
我看着他的动作,同时把手臂伸进水里,感受着那微妙的温度,自记事以来我对冷的感受很稀有,也很清晰,因此不由得感到万分怀念。
你为什么想去看月亮呢?他突然开口。
在前往月亮的路上,水源暂且是稀有的,而同行的人不免在一起说说话,或者是为了纾解令人难以忍耐的孤独,或者是想在疲惫的羁旅里放松身心,除了以前的生活外,我们谈论的最多的还是为什么要去看月亮,但他很少开口,以至于这样的对话还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