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声。

    檀玉睁眼时只觉得房中一阵清凉水汽,驱了不少积攒的暑热。想来是昨儿夜深时下雨了……湖阳一带暑夏多雨,头段时间积着没下,这几日大抵是要落个痛快。他抬手压了压眉梢,转了个身蜷起了腿。

    昨夜又做梦了。檀玉半闭上眼,只觉得昏暗里依旧有融了大半的龙凤红烛在闪,滚烫的烛泪化成一道道深红浅红罗红大红的影儿层层叠叠如丝如网扑面而来,他想起昨夜那一场荒唐的梦境。

    梦中他初嫁到锦梁,洞房里谢谦寡情凉薄,让他惊惧。檀玉蹙起眉,心里依稀记得初识谢谦时他确实是那副作派,面冷心冷,床笫间又端得一副纨绔形容,不得自己欢喜。不过谢谦倒没有磋磨他,新婚后侯府的账目钥匙也一律交了过来,除了那处温泉庄子与私库还在谢谦手上,余下半点儿都没藏私。这样坦诚的托付,一时倒让檀玉分不清谢谦到底是作何想法。

    如此这般日子一长,檀玉倒是品出几分谢谦的性情。他虽不欢喜自己,却也不是恶人,总归这桩婚事是荣妃做媒圣旨赐婚,他娶自己回来供着便是,余下的也都当做甩手掌柜,不亲近也不拘束,随檀玉的便。这倒给了檀玉许多出阁前没有的自由,他索性就在泊心院过起自个儿的舒坦日子来。

    只是后来谢谦又莫名其怪热络起来,终日围着自己转,让檀玉更吃不准他的想法。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件事檀玉想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只是谢谦那颗真心不似作假,却太烫太热,让檀玉不敢触碰。

    真是讨厌。檀玉少见地有些小性儿,心里无端生起一股闷气。这人当真惹人烦,先头又冷又热,后头又生生死死,一环接一环,把他前十七年一湖静水般的日子搅得波澜四起,连着心都乱了。

    檀玉越想越燥,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胎怀得,连着气性都大了许多。水汽清凉,他呼了口气坐起身,披了衣裳下地时却倏地瞧见门外一道人影。那身形不是吹雨也不是凝露,红芍生得高挑规整却也没有这样宽的肩,显然门外是个男子。

    是谁?竟能避过红芍的耳朵无声无息到他的房前,是寿安郡王的残党死士吗?

    檀玉屏住呼吸,手从枕下摸出谢谦那把匕首,放轻了脚步慢慢踱到门前。如若那影子要动,他便先从缝里刺进去。只是没等檀玉将匕首对准门缝,那影子却动了,淋漓雨声里,门外的人却轻轻唤了一声:“小玉。”

    檀玉睁大了眼,握着匕首的手一滞,又听门外的人说道:“是小玉吗?你睡醒了?我听到脚步声了。小玉,是你吗?”

    男人熟悉的声音沙哑低沉,檀玉如释重负般垂下手吐出一口气,许久,他隔着门轻轻应了一声:“嗯,是我。”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檀玉听到一道轰隆雷声,雨水淅淅沥沥,下得更急了。

    谢谦看着面前这道门。雕花梨木,糊了云青纱细棉纸,在他眼中不过纸糊的一般,一脚便能踢得粉碎。可就是这样薄薄的一道门,却将他与檀玉隔成了海角天涯,寸步难行。

    他到这儿时天还未亮,也不敢进门,就这样在廊下傻愣愣站了半晌。直到方才听见里头声响,他才敢小心翼翼问话。只是眼下知道了另一边是檀玉,谢谦却觉着自己一肚子话堵在嗓子眼儿,一句说不出来。

    这样的缄默在雨声里持续了好一会儿,谢谦听到门那头传来檀玉的声音:“……红芍说你回京述职,想必许久难归。所以,你为何会在湖阳?”

    为何会在湖阳,在我的门前。

    谢谦浑身湿透,雨水沿着领子一路淌进去,潮得胸口发冷。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轻声道:“我想见你。”

    他抬起手,按在碧色的轻纱上:“我想你想得不得了……所以就回来了。我偷骑了督查司最好的马,走官道,疾驰了一夜,一口气没歇。”

    檀玉默了默:“你擅自离京,圣人知晓吗?”

    谢谦摇摇头:“没说。来不及说了,当时只想回来见你,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回头陛下肯定要骂我,骂就骂吧。”

    檀玉抬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谢谦按在纱上那只手掌:“军国大事,岂能如儿戏。圣宠难得、君恩易散,圣人对你有几分偏爱,你别把自己作死了。”

    “不会的……”谢谦正想解释,却觉得和檀玉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一时又换了句幼稚话说,“……那我要真把自己作死了呢?刑场上,你来送我,你要和我说什么?”